三毛部落·文踪系列(14)|长袖婆娑舞汉天/苏湲
《汉书·杨恽传》中载杨恽失爵归田后,以歌舞消磨时光的情景。他在写给朋友会宗的信中说:“……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
《汉书·杨恽传》中载杨恽失爵归田后,以歌舞消磨时光的情景。他在写给朋友会宗的信中说:“……家本秦也,能为秦声。妇,赵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数人,酒后耳热,仰天拊缶而呼乌乌……是日也,拂衣而喜,奋袖低卬,顿足起舞,诚荒淫无度,不知其不可也。”这种像杨恽一家奋袖起舞自娱自乐、欢乐融融的场面,是汉代普通生活的再现。
根据杨恽的叙述,上至主人主妇,下到奴婢歌童均善即兴而舞长袖,就足以说明这种舞蹈形式在汉代已经普及到社会各阶层日常生活之中了。 此外从汉墓出土的大量画像石、画像砖亦可以看出,歌舞游宴已成为当时人们文化和社交生活的一项重要内容,除了王孙贵族外,普通百姓也十分擅长长袖舞,并且在他们死后,也要用不同的方式把长袖舞的场面带入幽冥世界。
《通典·乐一》说:“夫音生于人心,心惨则音哀,心舒则音和。然人心复因音之哀和,亦感而舒惨。”这就是说音乐是发自内心的。舞蹈也是一样,它可以充分抒发个人感情,也可以去感染他人。
汉代娱乐性长袖舞可以分为自娱性和娱人性两种。《毛诗序》说:“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就是说人们当歌唱仍不能充分抒发心中的感情时,便会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自娱自乐。这便属于自娱性舞蹈。自娱性舞蹈主要在于抒发自己的感情,舞蹈技艺的高低并不重要。
东汉自娱性长袖舞(成都昭觉寺出土)
而娱人性舞蹈则重在表演性,演员大多是从小经过专门训练的,目的是服务于上层社会,为其观赏取乐的。汉代自娱性长袖舞有两种形式,一种是自起舞,另一种是“以舞相属”。史籍关于自起舞的记载很多,《宋书·乐志》云:“前代乐饮酒酣,必起自舞。”以上所举汉高祖刘邦在特定的环境中,感情所至不能自已,顿足起舞以抒情怀,就属于自起舞。
杨恽夫妇酒后起舞也属于自起舞,上述情况在汉画像石上得到充分的反映。成都昭觉寺汉墓出土的一块东汉画像砖,砖面正面设席,席前置二案,空隙处置有酒樽等炊饮具。画面左上角一乐人在鼓筝,旁坐一女子为歌者,左下角一乐人屈腰伸掌举桴击鼓,为左下方一舞者伴奏,右上角一男一女坐于席上似观赏者。舞者戴冠,长袍拂地,徐舒广袖,正和着音乐舞蹈。
从席前的酒器和食案,还可以感受到酒酣起舞的气氛。这样的画像石举不胜举,山东、四川、河南都有发现,它们所表现的内容,与杨恽家那种自娱自乐的场面相似。另一种自娱性长袖舞是“以舞相属”,实际上是一种古老的交谊舞。《宋书·乐志》曰:“魏晋以来,尤重以舞相属,相属者代起舞,尤若饮酒以杯相属也。”
一般在宴会上,酒酣极乐之时,先由主人起舞,然后邀请客人起舞。被邀请者必须从席上或榻上起身以舞相报,然后再以舞相属他人,如此循环往复,尽兴而罢。跳这种舞蹈,是出于礼节性的,应该有严格的舞姿和规定,如果不按规定的舞姿起舞,或者不应邀起舞,都是一种失礼的行为。
东汉“以舞相属”画像砖 (四川彭县出土)
《汉书·灌夫传》中载: “酒酣,(灌)夫起舞属(田)蚡,蚡不起,夫徙坐,语侵之。”田蚡是汉武帝时皇太后的哥哥,在一次宴会上,灌夫起舞以属田蚡,田蚡不起,灌夫认为失了面子,使用语言侵损田蚡,由此两人结下仇恨,后来灌夫竟招致杀身之祸。
四川彭县出土的一块画像砖,画面上一舞者一手半举,一手前伸,似乎正在邀请另一人起舞,而那个被邀请的人,正款款而起,奋袖起舞。这块画像砖,正是汉代“以舞相属”的刻画,也是这类作品的代表作。
丰富多彩的专业长袖舞
汉代自娱性的舞蹈普遍流行,形式多样。起舞和歌诗是人们生活中极为常见的娱乐活动,并涌现出大批的专业舞蹈队伍。这种专业性的表演,目的在于娱人,因而演员是受过专门训练的,并具有高超的技艺。据文献记载,汉代帝王将相的后宫里,几乎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舞蹈团。《汉书·礼乐志》说:“内有掖庭才人,外有上林乐府,皆以郑声,施朝廷。”所谓郑声,就是以长袖舞为主体的郑歌舞的总称。
《汉书·田蚡传》记载,丞相田蚡“后房妇女以百数”,这些大多是能歌善舞的艺伎。汉代舞姬甚多,著名的有汉高祖的宠姬戚夫人,《西京杂记》卷一载:她“善鼓瑟击筑……善为翘袖折腰之舞”。
又如西汉赵飞燕,身体轻捷,舞技超凡,“善踽步行”“如人执花枝,颤颤然”的踽步,曾经风靡京都,以至全国仿效。“踽步”是长袖舞中的一种舞步。西汉宣帝的母亲王翁须,也是一位著名的“歌舞者”,大概八九岁时就开始专门学习舞蹈。经过五年的训练,才掌握了高超的舞艺,因而被召进宫中。
郑、燕、赵、中山、巴蜀等地方,是汉代长袖舞演员人才辈出的地方。他们的表演给人以美的享受和震撼力。所谓“舒类飞霞曳清汉,曲若垂柳萦华池”“振弱支而纡绕,若绿蘩之垂幹,忽飘飘似轻游,似鸾飞于天汉",就是对专业长袖舞的赞誉。长袖舞是俗乐的一种,演出的场合,大多在广场、殿堂、庭院中。从考古实物看,舞人男女都有。分独舞、双人对舞、群舞、盘鼓舞等,但以单人舞为主。
汉代单人长袖舞的典型作品很多,汉画像石、画像砖、陶俑、壁画中均有反映。1954年陕西西安白家口汉墓出土一件女舞俑,高49厘米,头发中分,在脑后梳理垂背,发尾挽扁平式髻,面容清秀,流露恬谈的笑意。
舞人内穿交领长袖舞衣,外罩交领宽袖长裙,正在翩跹起舞,袖口处加白色长舞袖。其右手高举齐眉,长袖飘扬在肩上方,似在空中飘浮。由于右手高举,左肩微微下倾,手臂顺而垂直向后甩袖,形成自然态势,舒缓而轻松。
舞人双臂挥舞,右脚在前,左脚在后,腰肢也随其自然弯曲和扭动,有种委婉而柔和的动感,她仿佛正踏着节拍在轻歌曼舞,姿态类似现代藏族舞。此俑取大的动势,又注意细部刻画,成功地塑造了委婉柔和、神情恬静内秀的舞女形象,由此可以看到汉代舞蹈艺术及陶塑艺术的成就。该陶俑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
西汉拂袖女俑(西安白家口出土)
汉白玉舞人佩(永城僖山汉墓出土)
河南永城僖山汉墓出土一对白玉舞人佩,舞人长裙曳地,一个挥左手把长袖甩过头顶垂拂于右肩之下,一个挥动右手把长袖甩过头顶垂拂于左肩之下,两人相对而舞,长袖缭绕,姿态婀娜,为长袖双人舞之精品。
长袖舞除了重视舞袖产生的流动起伏的艺术效果外,还重视舞人腰肢的韵味。舞伎腰肢纤细,似有若无、飘然欲仙,表现的就是汉代著名的“折腰步”。“折腰步”是当时流行的一种舞步,曾经风靡一时。“足不在体下”为其舞姿特点,似在行走时,上身留在侧旁,款摆下身折腰而行,极尽娇态媚姿之能事。
江苏徐州沛县东汉墓,出土一块刻有单人长袖舞的画像石,画面上有一女舞人,正在跳长袖舞。其左脚向前,身体向右侧转,左手微抬,将长袖绕于腕间。而右手高举过头,甩长袖于空中。这里的长袖是大写意的,夸张地回复往返充满整个画面,使人感到无数的长袖在飘荡。
张衡《南都赋》中“白鹤飞兮茧曳绪,修袖缭绕而满庭”正是对这种长袖舞的描写。
陕西绥德汉墓画像石长袖舞图、南阳唐河县湖阳辛店新莽时期的冯儒久墓画像石乐舞图,展现的均为这种婉约派舞姿。婉约派的舞姿娴静内秀、委婉飘逸,没有腿部激烈的跃动,而是以腰部和手、袖的动作为主。
1970年,郑州新通桥发掘了一座西汉砖室墓,墓砖上有单人长袖舞画像。舞者右脚健步向前,身体急剧向右舞动,头部随身体侧向身后,稳健而有力,呈现出优美的舞蹈姿态。其左手挥舞长袖于头上,如空中的一道霞光,和右手微微飘动的长袖一高一低向后飞舞,带有一种强烈的动感。
两人长袖对舞的画像石也很多,被称为长袖双人舞。其中有女子长袖舞对舞;有男女长袖对舞;有男子叠袖对舞,也有女子叠袖对舞等。可见对舞是汉代长袖舞的主要表现形式之一。
汉长袖双人舞 (山东徽山县出土)
汉叠袖对舞男陶俑
三人以上的舞蹈被称为群舞。这种舞蹈在汉代画像石、画像砖中也是常见的。如山东省曲阜县梁公林东汉墓出土的画像石,画面为三舞女翩跹起舞的场面,舞人发髻高挽,步态轻盈,挥舞长袖做出不同的姿态,其长袖缭绕布满整个画面,呈现出热烈非凡的气氛。
东汉群舞图(山东曲阜县出土)
陕西绥德王德元墓墓室内后壁石刻门楣上,刻的也是群舞场面。画面中间有两人对坐于亭中,亭子两侧为女宾会聚和乐舞场面。整个画面一字排开共26个人物,各具情态,是一方大富豪大宴宾客的写照。此画像石现藏中国历史博物馆。这种大型的长袖舞场面,恢宏而舒缓,柔美而狂放,表现了生气勃勃的青春和力量,也生动地显示出汉代舞蹈的美学风格。
盘鼓舞也是汉代深受人们喜爱的舞蹈,它以健美的舞姿风靡一时,独领风骚。盘鼓舞属长袖舞中的一种,也以舞长袖为目的,但是另加之盘、鼓为道具,舞人在鼓盘之上或环绕鼓盘之侧进行表演。关于盘鼓舞的起源,已无从考证。
推测是由楚国的祠神乐舞发展演变而来。从考古资料看,盘鼓舞主要以独舞为主,最基本形式有三种:一是盘、鼓并用;二是有鼓无盘;三是有盘无鼓。前两种的数量为多,第三种较为少见。
东汉盘鼓舞(荥阳河王水库出土)
盘鼓舞使用的盘和鼓的数量,以舞蹈的动作、舞人的要求而定。盘鼓并用的,最多的能有八盘一鼓、七盘二鼓,少的也就一盘一鼓。但七盘为最多见,因此也称为《七盘舞》。
盘鼓舞是千变万化、多姿多彩的。但其共同的特点是,舞人必须且歌且舞,并用足蹈击鼓面,集歌、舞、蹈鼓为一体。汉代的乐舞、杂技、幻术尚未独立,盘鼓舞吸收了许多杂技中的下腰、倒立等翻腾跳跃的高难度动作。
汉代画像石、画像砖、壁画上往往可以看到盘鼓舞和俳优同台演出的场面、夹杂风趣的插科打诨的谐戏,可以使观众怡心悦目,并增加宴会的欢乐气氛,代表的是一种轻松活泼的艺术风格。“似飞凫之迅疾,若翔龙之游天”“纵轻躯以迅赴,若孤鹄之失群”。诗人优美的辞赋,把盘鼓舞动人的舞姿描写的淋漓尽致。卞兰《许昌宫赋》所说:“振华足以却蹈,若将绝而复连。鼓震动而不乱,足相续而不并。”正是盘鼓舞的写照。汉代长袖舞在继承发扬传统舞蹈的同时,也大胆吸收了外来其他民族舞蹈的技巧。
我国古代舞蹈主要是以手袖为主,表现一种委婉含蓄的风格,而西域各国的舞蹈则以腿部的动作为主要特点,讲究激越腾跳与旋转。具有代表性的有《胡腾舞》和《胡旋舞》。
根据古代辞赋的描绘,可以看出它们急速旋转的特点,和我国传统的民族舞蹈风格是迥然不同的。盘鼓舞明显受到西域舞蹈的影响,大量的腾挪弹跳的动作便来自胡舞。它迷人的舞姿风靡宫廷和民间长达数百年之久,直到魏晋之后才逐渐衰亡。长袖舞舞衣的长袖有两种:一种有如衣袖的延长,在袖端稍缩小口径,再接上筒状或喇叭口的长袖,如古装戏或藏族舞蹈中的长袖。陕西西安出土的一件汉代彩绘女舞俑,穿的就是这种另加白色长袖的舞衣。另一种舞衣的长袖,是在袖口缀上条形长飘带,如同巾舞中舞人所持的“巾”。
南阳新野出土一块汉画像砖,一舞女挥动双臂,长袖飞舞欲仙,前方一俳优半蹲在地,上身挺直,左手端在胸前,右手前伸仰面作表演状。俳优是古代演滑稽戏的艺人,汉画中经常可以看到他们与舞人共舞的形象。
男女双人舞(南阳新野出土)
该画像砖的图像为男女双人舞,舞姿娇健舒展,豪迈奔放。可以清晰地看到,舞人所挥舞的长袖就是缀上的长形飘带。
长袖舞对汉代社会的折射
在对汉代长袖舞研究中,可以进一步了解汉代社会面貌及其状况。
汉代高度发达的纺织业,对长袖舞的兴盛提供了物质基础。长袖舞演员的舞衣多是用质地轻柔飘逸、色彩鲜艳华丽的高级丝绸做的,这在汉代文献中记载非常丰富。汉明帝时,已制成织花机,能织出五彩缤纷的花纹和薄如蝉翼的舞衣。
张衡《舞赋》中记载:“美人兴而将舞,乃修容而改袭。服罗縠之杂错,申绸缪以自饰。”这是说舞人在上场之前,要修饰仪容,换上罗縠舞衣来装扮自己。
罗縠是汉代最名贵的高级丝绸,多为高级贵族所服用。《后汉书,章帝纪》中载,齐地生产一种丝绸叫“方空縠”,李贤注:“方空者,丝薄如空也。”因为看去轻薄如雾,所以也叫雾縠。
马王堆一号汉墓出土两件用雾轂制成的衣服,均重不到一市两。长袖舞的演员只有穿上这样的舞衣,才能“舒类飞霞曳清汉,屈若垂柳萦华池”。
从以上可以看到,汉代长袖舞主要特点是恢宏博大、热烈向上。而且兴盛年代之长久,分布面积之广阔都是前所未有的,表现出封建帝国的雄伟气魄和充分自信。总之,汉代长袖舞,在继承前代乐舞的基础上,勇于吸收,兼容并蓄,不拘一格,大胆创新,从而开创出百花争艳、多姿多彩的繁荣局面。
从两汉时期的考古实物资料可以看出,汉代长袖舞不但具有雍容典雅,以手、袖、腰肢为主的连蜷之态,而且还吸收外来文化翻、旋、腾、跳的舞蹈动作,使其千姿百态、辉煌灿烂,统治中国舞台数百年,余风及于后世,把中国舞蹈推向了世界舞蹈史的顶峰。
作者简介
苏湲,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博物院研究员,考古学者,三毛平台作家,2019年度轮值主编。2005年由河南人民出版社出版大型考古纪实报告《中原考古大发现》(一至四册):《叩醒商城》《殷墟之谜》《楚墓疑云》《龙门佛光》。2007年在清华大学出版社出版《黄帝时代——探索中华文明起源之谜》《华夏城邦——追踪夏商文化探索者的足迹》。1998年主编的《苏金伞诗文集》,获河南省优秀图书一等奖。
中央电视台《探索.发现》拍摄的三十集大型纪录片《中原大发现》、六集大型纪录片《商之都》的总撰稿人。2018年1月在作家出版社出版科幻考古小说《太阳部落两万年》。作品是一个关乎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故事。
在《中国国家地理》、《中华遗产》、《中原文物》、《河南文史资料》《河南日报》《作家报》《印华日报》等报刊杂志发表各类文章百余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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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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